六一

《 念》

你应该记得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漫不经心闯入你青春里的人。

他的名字，如阳光下的沙砾。

【一】

高一那年，正值夏末秋初，校园里的玉兰叶零零散散的落在地上，风一吹就不停的在地上打转，发出沙沙的声音，午后的阳光还是很毒辣，顾然小心的避着从叶缝间漏下的阳光，跟舍友快步走在通往教学楼的林荫小径上。

“欸，你见过前几天那个刚转来的转校生了吗？”

“没，不过这几天总是听到他的八卦。”

女生一直在专注脚下的路，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直到舍友用胳膊撞了她一下，在她身侧耳语。

“喏，你前面那个就是。”

“啊？”

顾然愣了一秒，慢慢打量起前面的人，很高，很瘦，穿一件黑色T恤，似乎没什么特别，也就背影看着有那么一点像少女漫里的人设。

“哦。”

“听说年级里已经有很多女生喜欢他了。”

“他叫什么？”

“王俊凯。”

顾然扭头又看了一眼，树影斑驳，阳光尾随他的脚步，微风吹过一阵燥热难耐。

【二】

距第一次看到转校生已经过去几天，期间顾然时不时就会听到女生们叽叽喳喳围成一团对王俊凯进行的八卦，每个人脸上皆是眉飞色舞。

情敌交流会么？

顾然向来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情不闻不问，这会儿周围都是媲美建筑工地上的聒噪，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出去透一下气。

身后扰人的声音越来越轻了，顾然一脚踩上门槛，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白色身影吓了一跳。

王俊凯？！

男生的眉梢微微上扬，也是一阵吃惊，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突然从教室里窜出来，要是双方速度再快点，就不是现在这样面面相觑这么简单了，不过……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对方一直维持着僵住的姿势让王俊凯忍不住想笑，擦肩而过后的笑意再也掩不住。

顾然愣愣的站在原地，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回到座位，她能感觉到自己快得异常的心跳，往脸上一摸，还有快要烧起来的烫人温度。

从那天起，有些东西就开始破土而出，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不久便攀附上心室壁的每一个角落，占据了整栋心房。

顾然渐渐变得连她自己也不太理解，开始关心王俊凯的八卦，开始在偌大的校园里寻找他的身影，开始越来越频繁的路过他的班级。

那些如鸿毛般轻盈的心绪，慢慢淌过光阴的河，沿途风景无限，终于走到了分流处。

顾然的成绩在班里属中上游，文理综的分数基本持平，父母对于她如何选择持开明的态度，其实顾然心里已经大致有了决定，可是听闻小道消息王俊凯理科很好，顾然心里有些纠结。

考虑了好几天，最终还是在文科那一栏写下自己的名字。

高二开学那天，整条林荫小道上来来往往着学生和家长，蝉鸣聒噪，嘈杂程度堪比菜市场，顾然的感官在抬眸的那一刻就失灵了，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被按下静音。

少年挺拔的背影映进她瞳仁深处，蓝白衬衫，米色长裤，发梢带着好看的光晕，像所有青春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整个画面染上暖黄的色调，树影斑驳，阳光细碎，连风都还是旧时的温度，她站在他身后，隔着几步路的距离。

像从前一样。

一直沿着原来轨迹行进的光线，不知为何突然折返了方向，带着惊奇和期待，朝全新的角度不可逆地飞奔而去。

【三】

顾然和王俊凯同班了。

新班级的座位秉持先到先得的原则，同桌在两个中间的位置犹豫不决，顾然环顾四周，发现后桌已经有人占了，倒放的椅子上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字，不禁心中窃喜，她遮住那个令人慌乱的名字，若无其事的对同桌说：“就坐这吧，坐哪不是学习。”

所以，说得更详细一点，顾然和王俊凯是前后桌。

入秋之后，天气很快转凉，顾然为防止自己手捂鼻涕去跟同学讨纸的窘况出现，早早在桌底备了货。

秋日的温差诡异到吓人，从短袖到长袖的更替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大清早的第一节课，教室静谧，老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底下的照常小鸡啄米，窗外秋风呼啸，树叶不停地晃啊晃啊，整个天色被搅得一片浑浊。

王俊凯记着笔记，左手再次拉紧了身上单薄的衣服，前座女生依旧坐得笔直，从前时不时窜进鼻腔的同款洗发水味道如今再也闻不到。

男生小声吸了吸鼻子，感觉又有一股热流涌上脑门，难受得闭了眼睛。

再睁眼时，睫毛已被润湿，视野里突然出现的心相印纸巾让他一愣。

抬头，是顾然微微晃动的马尾，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

“谢谢。”

男生低低的略带鼻音的声音，以空气为介质温柔的流进顾然的耳朵里，她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望着黑板的视线忍不住乱飘。

【四】

翌日。

一场大雨搅得天地间一片浑浊，狂风打着树叶发出瘆人的怒吼，雨水蜿蜒过高高低低的路面，流入低洼处，等待着哪个马虎眼一不小心踏进，溅起恼人的水花。

纵使已经万般小心，待顾然到屋檐下收好雨伞后，发现裤脚上的一小角还是深了一个色泽，微凉的雨水残留在鞋里，连同着不明媚的天气，破坏了出行的心情。

顾然站在班级外收拾雨具，微微侧身，透过被某个冒失鬼挂得乱七八糟的雨衣，习惯性的看向王俊凯的位置，空的，心里不由得一阵失落。

室内的温度闷得让人浮躁，再加上是星期六，周围的同学在吃完早餐后几乎趴下了一大半。

顾然默了一个英语单词，其余都是心不在焉的重复抄写，分针搭上十二，顾然赶往英语竞赛的考场。

用于竞赛的教室位于教学楼顶楼，一群人在外边百无聊赖的等了将近二十分钟，监考老师还没出现，顾然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和考场里因常年闲置积了灰的桌椅，决定返回去拿些纸巾。

教室门窗紧闭，连窗帘也拉得不放过一个缝隙，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掩人耳目，顾然小声的敲了几下无人应答，准备离开之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

“你……是值周班干？”

原本还强打精神的王俊凯一看来人并非班主任，眉梢立即耷拉下来，睡眼朦胧的重重垂下头，嘴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答，然后侧身把顾然让进去，回到讲台上继续单手托腮认真看书状。

顾然拿了东西，环顾四周各种会周公的姿势，最终将视线定格在讲台上。

困得不行的少年睡得摇摇晃晃，脑袋好几次都要磕到桌子上，嘴唇微张，托腮的那一边鬓发有点乱。

如此频繁的起伏居然还能睡得香甜，顾然无奈的笑起来。

轻手轻脚的关上门，屋外的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空气中尽是雨后清新的味道，天色转晴，云层稀薄的地方漏下几束天光，顾然的脚步越发轻快起来。

【五】

王俊凯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起初只是听闻他病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出现了王俊凯因为打架转学的流言。

顾然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觉得荒唐不已，虽然王俊凯成绩算不上好，但纪律还是遵守的，打架斗殴？顾然笑得手里转的笔都掉了。

将流言推上新高潮的，是王俊凯好哥们的亲口描述，他说自己本来是去劝架的，却被王俊凯一拳打得嘴角流血，他指着嘴角的淤青，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天的情景，很快所有人都相信，王俊凯的确打架了，并且严重到要退学的程度。

“他为什么打架？”

话一出口四周的嘈杂瞬间弱了下来，顾然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太过严肃和急切。

 “我……我怎么知道啊，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我还莫名其妙挨了好几拳呢，你看，这里，这里都是。”那人掀起衣袖，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顾然哑口无言，震惊和失望一起涌上心头，她面无表情的回到座位，脑子里全是不可置信。

一整天心不在焉的状态下，顾然弄丢了自己的校牌，她把书包和房间里的角落翻来覆去找了好几遍，终于接受了它已经不见了的事实。

这是顾然第二次丢校牌了，第一次弄丢后重新补办了一张，当时顾然拿着新校牌端详着自己照得还算不错的证件照，突然身后闪出一个人影，下一秒手里就空了，回过神来校牌已经到了王俊凯手里。

“看什么哦这么认真。”他笑得揶揄，挥着手里的东西不停地往后退，料定了女生一定会过来抢回去。

顾然懵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王俊凯在跟她开玩笑，本能的想要站起来去追，理智和羞怯却把这股劲儿生生压了下来，她内心波涛汹涌面上却淡定得很。

“还给我。”顾然的语气淡漠得听不出感情，实际上她心里想的却是自己有没有脸红。

王俊凯明显没有料到女生的这个反应，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他停了下来，但还是不死心的挥着顾然的校牌，希望她能过来把它抢回去。

“你快点把校牌还给我。”

女生依旧坐在座位上没有动，而且似乎还有些生气，王俊凯收敛了笑容，讪讪地把东西放到她桌子上，然后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快速逃离了现场。

但他没看到的是，顾然收好校牌后，假模假式的翻出英语字典，顿了一秒，然后把英语单词写在了语文练习册上，再佯装恍然大悟，若无其事的用修正液抹掉。

【六】

第二天课间，顾然去综合楼补办校牌，刚上到二楼，就听见隔壁办公室的说话声，顾然耐不住好奇往里面偷瞄了一眼，居然看到了消失近一周的王俊凯。

「我们也不是故意为难你们是吧，毕竟这个事情有点复杂……」

「就这样吧，手续已经办好了，收拾收拾东西就可以走了。」

听着屋内窸窸窣窣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顾然慌忙往楼上走，想佯装路过，可是头却忍不住回望，刹那间，对上王俊凯的目光。

顾然的心猛颤了一下，最终停下了脚步，这是她第一次正大光明又坦坦荡荡的看着王俊凯，从前总是回避，假装冷漠，生怕一个眼神就泄露了自己的少女心事，可是这一次，她突然希望他能明白。

一瞬被拉长成几秒，几分，几天，几年，校园里的玉兰花开了又落，一眨眼，某些情愫已经无处安放了。

那是少女顾然与少年王俊凯的最后一面。

新学期开始的时候，班上已经没有了王俊凯的位置，课间顾然揉着酸痛的眼睛，将视线从卷子上抬起来，正巧落在刚进门的班长身上，恍惚间她以为是王俊凯，心里那潭死水仿佛被扔入一颗石子，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然后现实告诉她，看错了而已。

惘。

“快点来排队啊，要拍毕业照啦！”

顾然在队伍中间百无聊赖的等着，思绪飘到分班前留影的那个下午。

“你们几个怎么慢吞吞的啊，还要老师等你们吗！赶紧的啊！”

王俊凯在队伍中间笑得灿烂，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而她作为下一个拍照的班级在一旁等着。

“来，1,2,3，茄子！”

顾然清楚的记得，当时想的是，要是能和他同在一张毕业照里就好了。

“咔嚓！”

2017年。

【七】 

“顾然啊，这都快过年啦，你赶紧把你房间收拾干净啊。”

这是母上大人早上下达的命令，然而蝙蝠侠顾然晚上才开始不情不愿的整理起自己的猪窝。

书柜里面因为要腾出些地方给考研资料，搬空了一部分，顾然一边整理一边吐槽自己当年的读书品味，忽然，架子上的一个铁盒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居然是本同学录。夜深人静，她开着暖黄色的台灯，一页页将同学录翻至最后。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新年快乐」 

「群发？」

「咋么可能，我这么真诚的人」

「你可拉到吧你」

「怎么还不睡，修仙？」

「我在整东西，翻到以前的同学录了」

厚厚的一大本同学录中，没有写着王俊凯名字的那张。

彼时王俊凯早已退学，没有送别，没有好好说再见，顾然只记得当时楼梯上的匆匆一瞥，那个曾漫不经心闯入自己青春里的少年，就那样变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什么同学录，高中的吗」

「嗯，没有你的诶」

顾然本来不想加上后半句的，但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再别扭有点说不过去。

「你忘了，那时我已经转走了」

当然没忘。

「听说你是因为打架转走的？」

「也不全对」

「嗯？」

「对了，你收到那封信了吗」

顾然困惑的盯着手机屏幕。

「什么东西，难不成是你给我的告白信？」

「告白这种东西要当面才有诚意啊」

这是什么意思？顾然脑海里回放起与王俊凯同窗的日子，所以，所有的这些，答案是喜欢吗。

「你知不知道这样说很容易让人误解啊」

「是吗，那那我撤回」

「超时……撤不回了」

这个赖皮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王俊凯」

「在」

「怎么感觉你一点都没变」

「没有啊，变高变帅变厉害了」

「有多厉害」

「像海贼王一样厉害」

「我为什么要花时间跟个傻子聊天」

「那睡前给你推荐一首歌吧」

「快点」

「等你下课，周杰伦的」

「嗯，这个就是晚安曲了」

「晚安」

【八】 

顾然，展信快乐。

让我想想，到底是什么时候注意到你的，应该是那次路过你们班门口，你突然从教室里冲出来，差点撞到我，你本来还很吃惊，然后就扑克脸了，我也有点方，但觉得好好笑，不是嘲笑，就是觉得……傻吧哈哈。

你们班的体育课和我们不是同一节，所以每次我都能看到你大汗淋漓的从操场上回来，但是你每次都不抬头看我。

后来文理分班，那个时候我爸妈的工作准备要调动，所以我转学也是早晚的事情，我听哥们说你要选文，所以我也选了文，开学那天好像看见你了，心里很高兴。

关于座位，我真的没想到我们能坐前后桌，你也有打瞌睡的时候，困的时候马尾一晃一晃的，上课也会和同桌开小差，笑得还很开心，我记得刚开学没多久我就感冒了，哈哈谢谢你的纸巾^_^

跟你同班之后，越来越觉得你真是高冷，平常总是特别忙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你，有一次我忍不住开了你的玩笑，你全程面无表情，搞得我也很囧……后来看到你和别人都挺友善的，我郁闷得一个星期都没理你，但是好像并没有什么用……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挺尴尬的，当时学校里有传我因为打架被退学，这个我不否认，但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那天是去劝架，但是校长来了之后不分青红皂白的就认定是我们先动的手，当时我爸妈已经确定要被分配去重庆了，转学也是那几天的事，所以我就让我哥们把责任全推我身上，毕竟是校长儿子带头打架，他理亏也不好说什么，所以最后我就变成一个很光荣的背锅侠了。

虽然我一直是这么酷的人，但还是想和你澄清这点，可能，你比较特别吧，特别到我第一次给女生写东西就是写给你，你志愿填的哪里，如果可以的话，开学前出来聚一聚好吗，有些话当面说才有诚意。

2017.6.9

【九】

“爷爷，你在看什么呀。”

老人弯了弯眉眼，一把抱起胖乎乎的孙儿。

“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嘛。”

“噢，我知道了，这是给奶奶的情书对不对！”孙儿在老人怀里笑得欢腾，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

“臭小子，作业写完了吗？”

“早就写完了，爷爷你又凶我。”

“是吗，今天很乖哦。”

“爷爷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那个吗？”老人回头看了一眼桌上早已泛黄的纸张，许久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

“那是给岁月的情书。”